当陈年喜、范雨素、胡安焉等素人作家的文字走进大众视野，当“以写作拯救生活”成为热议主题，素人写作已然从个体表达升格为一种文化现象。它被赋予打破阶层隔膜、重建社会整全意识、甚至“重建附近”的价值期待，成为城市读者汲取安慰与力量的精神出口。然而，在这份普遍的乐观与共情背后，我们是否忽略了其背后隐藏的阅读代偿心理与失衡的“作者－读者”结构？当素人写作的审美取向被读者偏好所裹挟，当苦难叙事被温和表达所遮蔽，这份阅读热情或许需要多一份审慎的反思。

一、素人写作的价值：在个体经验中触摸生命的严肃性

“素人写作”这一称谓本身便带着某种模糊性，它更像是一种过渡性的标签，指向通往多元写作生态的暂时样态。其最珍贵的价值，在于以个体经验为切口，刺破阶层壁垒，让读者得以窥见被主流叙事忽略的生命图景，在碎片化的时代里尝试走向精神的“整全”。爱默森在《美国的哲人》中曾用寓言阐释，诸神将完整的“人”拆解为无数个体，而每个人都需从自己的岗位回望，拥抱其他劳动者，才能重归整全。素人作家们的写作，正是这样一种严肃的精神性行动——他们从各自的劳动岗位出发，以文字为桥，连接自我与他人，让保洁员、快递员、家政工的生命体验，成为可被感知、可被理解的文学表达。

这种表达的力量，源于对生命核心命题的直面。在素人写作中，我们常能看到关于两难选择的深刻描摹，这恰恰是当下部分纯文学写作中稀缺的特质。《劳动者的星辰》中《穷孩子的学费》一文，便精准捕捉了这种严肃性：三头承载着姐弟学费希望的猪因病倒下，卖与不卖的抉择，一边是生存的迫不得已，一边是内心的道德底线，穷孩子眼中的世界，布满了这样致命的选择。无论是幽默、含泪还是冲淡的笔调，素人作家笔下的文字都紧扣是非、道德与生死的核心议题，展现出对生命最本真的敬畏与思考。这种严肃性，让素人写作跳出了“私人日记”的局限，具备了打动人心的文学力量。

二、阅读的隐忧：代偿心理与“附近”的中心化陷阱

当素人写作成为热门，一种失衡的“作者－读者”结构逐渐显现：作者多为与城市生活紧密相关的劳动者，而读者则以大城市高学历群体为主。这种结构背后，潜藏着值得警惕的阅读代偿心理——城市读者在素人文字中寻找的安慰与力量，或许并非真正的共情与理解，而是应对自身心灵疲惫的“止痛药”，是满足自我同情需求的精神幻梦。我们总以为这种阅读能如社会学家项飙所言“重建附近”，却忽略了这个“附近”早已是以城市读者为中心构建的，其审美取向与阅读偏好，正悄然规训着素人写作的表达边界。

学者张慧瑜将这类写作命名为“新工人文学”，认为其区别于左翼文学，少了苦难的展示与悲情的诉求，多了劳动者的尊严感与包容态度。但这种判断或许需要更审慎的考量：所谓的“尊严感”与“包容”，可能只是局部的、被筛选后的表达，而非劳动者生存状态的全貌。素人作家的生活中并非没有苦难，尘肺病、工伤残疾、底层生存的窘迫，其实早已渗透在他们生活的诸多层面，但这些沉重的叙事，往往难以契合主流读者的阅读品味。城市读者更愿意在“诚实劳动的乐观通达”中获得心理慰藉，推崇一种平和的安命观，而那些无法被幽默与包容消解的深层苦难，却被悄然排斥在阅读视野之外。

这种阅读偏好的筛选，最终可能导致一种虚伪的价值闭环：生活优渥的读者在素人文字中补足了同情需求，沉浸在“理解他者”的幻梦中；而那些最边缘、最艰难的劳动者困境，却被这种虚假的平和所掩盖，进一步被边缘化。我们欢呼素人写作带来的平等与联结，却未曾察觉，这种联结或许只是单向度的情感投射，而非真正的相互理解。当阅读沦为自我安慰的代偿，素人写作打破阶层隔膜的初衷，便可能异化为新的认知壁垒。

三、超越乐观：素人写作的未来与阅读的清醒

对素人写作阅读的审慎，并非否定其价值，更不是提倡刻意的苦难书写，而是希望在情绪的共鸣之外，保持对文本背后权力结构的清醒认知。素人写作的未来，不应局限于个人经验的浅层描摹，而应循着个体视角，在自我与世界之间往返穿梭——既扎根于自身的生命体验，又能突破个体的局限，通往更广阔的社会图景与心灵秘境。范雨素尝试小说创作、拥抱街上更弱者的举动，陈慧以自我为基点书写多样人生的探索，都为素人写作提供了更具可能性的方向：它不是简单的自我表达，而是以文字为工具，理解世界、拆解世界甚至重造世界的精神实践。

对读者而言，打破代偿心理的关键，在于从“寻求安慰”转向“主动理解”，跳出以自我为中心的阅读视角，直面素人文字中那些复杂的、不完美的、甚至令人不适的部分。我们需要警惕将素人写作神化为“精神解药”的倾向，更要避免以平和的自洽态度，轻描淡写地掩盖底层劳动者的真实困境。真正的阅读共情，不是在他人的乐观中安放自己的焦虑，而是在理解他人的苦难与坚韧之后，依然保有对世界的清醒认知与行动的勇气。

素人写作的价值，从来不是为城市读者提供廉价的情感慰藉，而是以最朴素的文字，提醒我们每个生命都值得被看见、被尊重。而我们对素人写作的阅读，也不应止步于盲目的乐观与共情，唯有带着审慎与清醒，穿透文字的表象，直面背后的真实与复杂，才能让素人写作真正成为连接自我与他人、个体与世界的桥梁，让这份严肃的精神性行动，绽放出更持久的力量。